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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人随梦

天人随梦

那副面孔像石刻的法典,确切地宣告自己的存在。

不可能认错。

天遣玄女姿态慵懒地倚在吧台边,朱唇皓齿,明眸善睐。

她杀光了夜色镇所有的居民?她杀了轩辕皇帝?

昭明拔出剑指着她。华胥紧张地藏在他背后,揪着他的衣襟。

玄女露齿一笑,动作可爱地轻微颔首,放下酒杯,慢慢举起空着的双手。像人类一样做出投降的姿势。

这个女人就是神吗?

昭明回想起在太阳城的时候。在祭天时,在庆典上,常见到她。这张娇小的白色脸孔,像玉石镶嵌在羽衣斑斓的,层层叠叠的羽翎间。她和轩辕并排坐在宝座上,手搭着他的手。俩人一起,被一大群侍从环绕着。她活泼得很,从不板扑克脸,摆女神架子。她仰头看夏夜的烟火,笑着拍手。轩辕经常凑近她的耳边说话,她侧耳倾听,撒娇似地嘟起嘴,露出小巧的牙齿。

现在,她依然像往常那样微笑。

九天玄女姬萤。

没有羽衣,没有熏香,没有焰火。

衣衫褴褛,孤零零的萤,举起手,微笑。

“你在笑什么?”昭明低声问。

“你进来时候有没有注意到,这家酒馆虽然装饰得认认真真,却粗心犯了一个大错。它外头挂的旗子,上面写的不是‘酒’字,而是一个‘洒’字。”

“我注意到了,那又怎样?”

“不是很好笑吗?”

“这儿不是首都,念过书的人少。就算读书人,也不会无聊到挑这种刺儿。”

“‘洒’比起‘酒’字,刚好在框里少了一横。”姬萤兴致勃勃地说,“你不觉得这好像在暗示,这家店卖的酒里,也缺了点什么吗?”

“有您在这店里……我反倒觉得是多了点什么。”

“真没礼貌,不过说得很对。”

“什么说的很对?”

“既少了点什么,也多了点什么。”

“姬萤小姐,太高深的话,我听不懂。”

“说得明白些,这家酒馆卖的并不是酒。”她双手合十,愉快地说。

“而是天遣玄女的身体。”

白天的如意湖静悄悄,绿树环绕。除了锻炼身体的老人和一对对的情侣,没有多少人来。到了晚上,湖畔一下子改头换面,热闹起来,摆上了密密麻麻的摊位,白天偃旗息鼓的酒家也张灯结彩。男男女女摩肩接踵,往来如织。让人陶醉的迷幻灯火,环绕整片湖水,像马戏团训练老虎钻过的火圈。

今晚本是伤逝之夜,太阳城笼罩在肃穆的悲哀中,可如意湖灯红酒绿的欢乐气氛,却丝毫不减。目睹此情此景,茕蝉本来心下大为不满,奈何母亲大人意气风发,紧紧钳着他的手指尖大步流星,他的注意力只好全集中在对付脚下的磕绊,才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。

“现在危机四伏,你怎么可以随便来这种地方!”

“别担心,不会有人认出我们的。”姬萤嫣然一笑,明亮的眼眸在灯火下忽闪忽闪。“从没有人认出我。”

“那你也不该来这里!”

“你不也一样吗?”

“我是被你拖来的,而且我要走了。”

“别这样,亲爱的,这么美妙的夜晚,浪费在辗转喟叹上多可惜。”

“我可不像你,我是人类,我是有感情的。我没法像你那么超然,自己的至亲尸骨未寒,却跑到如意湖来寻欢作乐!”

“我才不是来寻欢作乐,我是哀愁郁结,只好放纵自己,设法忘却悲伤。”姬萤蹙起眉头,低声说,“你也该试一试这个方法才好。”

“别大言不惭了!”

一道火光呼地映亮夜空,茕蝉悚然回头,发现是街边台阶上,艺人在表演喷火绝技。

旁边的店门口站着一排女孩,都穿戴着奇特的,充满异域风情的夸张服饰。她们在这儿的初衷,似乎是酒楼意图用美女招徕生意。

不成想,美人却比酒楼本身吸引了更多的目光。

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席地坐在她们前面,用炭笔在摊开的画本上飞快地绘下她们的倩影。

大腹便便的男人穿过人群,站到这些仿佛来自遥远神秘帝国的少女身边,搂住她们的腰,把银票塞进她们勒得紧紧的胸衣,再朝坐得最近的学生抛下几个铜子,呵斥他们快点把自己与异国公主的奇妙邂逅烙在纸上。

姬萤静静地望着那些女孩,目光落在一个身穿象牙色长裙,头戴月桂花冠的女孩身上。她前面聚集的年轻画家最多,搂着她要人画像的男人也最多。他们似乎无一例外满怀期待地邀她共饮,却都被桂冠少女美妙地微笑着拒绝。

茕蝉的视线追随过去,他的眼球也被她攫住了。

少女像小妖精一样顽皮地微笑着,小巧精致的脸颊,柔软腻人的腰肢,像初消融的春雪沁人的润泽,连挺起丰满的胸部索要银票的动作都俏皮可爱。

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水一样清澈的眼睛,没有取悦他人的风尘世故,反而透着和周围花花世界不相称的纯真。

“你觉得她美吗?”

“你说谁?”

“别装傻,我知道你也在看她。”

“她很美。”

“你觉得她比我更美吗?”

“……别犯神经了,妈。”

“二十岁不正是人类最爱美的年纪吗?”

“你已经两百万岁了吧。”

“正相当于天人的二十岁。”

茕蝉唉声叹气,干脆置之不理。忽然,指尖传来一股蛮横的拉力,他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向前。穿越目眩的桃色灯火,宛如挤过一条时光隧道,他猛地发现自己站在桂冠少女面前。台阶下的学生画家们无不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。

“晚上好。”他听到姬萤对少女说。

外面传来隐隐雷声。

“天遣玄女的身体?”昭明皱起眉头。

“身体,和灵魂相对之物。”姬萤表情夸张地耸起俏丽的眉毛。

“你是说,你业余时间……在这儿出卖身体吗?”

梆!

头被打了。

“对不起,不该这么说。”

“和无业的女人谈论‘业余时间’,真是伤人自尊。”

“我觉得,你自尊心伤的地方不太对。”

梆!

头又被打了。

“哥哥,要是我就算了,不许你对别的女人也这么下流,我要生气了。”

玄女叼着手指,黑亮的眼球滴溜溜从昭明转向华胥,又转回来。“真是爱嫉妒的女孩儿。”

“您说笑了。”昭明揉了揉脑袋,一心想着怎么转移话题。“这么说,您以前来过这儿吗?”

“当然没有,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太阳城,今天早上刚到这儿……别拿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,我不会分身术。”

昭明一头雾水。他接到的命令里没提到犯人是谁,难道皇帝不知道他们追的人是玄女本人吗?玄女在首都失踪,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?

更匪夷所思的是,玄女怎么会杀轩辕,他不是她的真命天子吗?

她为他打下的这片江山,把他送上了皇帝宝座,甚至给了他茕蝉王子。

一定是搞错了,昭明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说得通的解释,却徒劳无功。

事实如何,恐怕只有把她带回去才能对证。

“姬萤小姐,请陪我们回首都一趟。”昭明客气但坚决地说。

她轻轻歪过头,怀疑地打量着他。

“不要。”她用力摇头。

“没有这个选项。”

“你这是在逮捕我吗?”

“是皇帝陛下在召唤您,姬萤小姐。”

玄女沉默不语。雷声隐隐,风鸣飒飒,山雨欲来。一瞬万籁俱寂,少时,窗外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。雨势很快增大,敲得油纸窗如炒豆般哗哗作响。

她叹了口气。“别这样,说些快活的事好吗?这些年你去东方征战,那里好玩吗?”

“不如首都好玩,九黎人这些年一直在重新积聚力量,边疆越来越乱。”

“真的吗?”玄女若有所思。“我听说你带军队追着那些畜生,一路打到了北海边,把帝国的军旗**碣石,想想真是帅气。”

“但是我们一撤走,他们就又回来,像野草一样,根除不了。”昭明说,“轩辕陛下当年把九黎人打入谷底,逐出帝国,谁想到过了二十年,他们又卷土重来,蠢蠢欲动。”

“呵……”听到轩辕的名字,姬萤略微撅起嘴唇。

昭明静静地耐心等待。神女沉湎于回忆中。

她在想什么呢?他猜:怀念轩辕吗?怀念被她亲手杀掉的人?

“您还好吗?”他禁不住问。

“他已经死了。”姬萤低声说。

“您在为他伤心吗?”

“不伤心,但还是会怀念。”玄女纠正。“他是我唯一像家人的人。”

昭明摸不透她的意思,只好点点头。

“在这一点上,我们倒是很像。”她用落寞的口气说,“昭明啊,你的母亲还好吗?”

“姬萤小姐,我是孤儿,父母都很久以前就去世了。”

“这么说有点绝情啊,你不认那个母亲了吗?” 玄女歪过头,手指转动着酒杯。“也是啦,那个九黎女人害你俩成了孤儿,那种人不配做母亲。”

昭明的脸色阴了下来,眉头也皱紧了。他嘴唇一颤,似乎想说什么,又止住了。

“啊!对不起……我忘了,你不一样。”姬萤突然想起了什么,恍然大悟地拍着手。“我错了,她压根就不是你的母亲。不过,你妹妹嘛……”

“姬小姐。”华胥突然板着脸插嘴。“这是我们的家事,恐怕轮不到您置喙。”

“你们的父亲是国家的功臣。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娶一个九黎人奴隶。更想不到,他最后真的死在那女人手里。”姬萤没听见似地自说自话。

“你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华胥愤怒地开腔反驳,她扭头求援似地瞥了一眼哥哥,可昭明像中了定身术似地呆呆愣着,脸色低沉,不知在沉思什么。

“我什么都不知道,还是你什么都不想听?”姬萤毫不退缩,反倒挑衅似地直视着她的眼睛。“还是说,伊耆华胥,你要维护那样一个邪恶的女人?帝国宽宏大量,听从你们兄妹的愿望,才没计较你的身世,让你哥哥收你为徒。如果发现你的思想有问题,红楼随时可以撤销对你的任命!”

“住口!”华胥的反应异乎寻常的激烈。玄女说这番话时候,她的脸色就急遽变幻。听到最后一句威胁时,少女终于怒不可遏地喊了起来,她抽出腰带上别着的短刀,指着玄女的胸口。“杀人犯,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!”

“华胥!”昭明回过神来,惊讶地喊出了声。“你怎么……别这样!”

少女没有放下刀的意思。“她闭嘴,我就不会这样!”

“哎呀哎呀,这么火爆脾气。看来,母亲对你的影响不浅啊。”姬萤凄艳地笑了笑,转向昭明。“你父亲就被那女人害了……没办法,那些畜生都是疯子。对他们再好,最后也只会捅你一刀……呀啊啊啊啊!”

寒光一闪,随之而来的是玄女的惨叫。

“诶?华胥!”昭明惊呼。要是平常,以他的身手,自然能阻止妹妹,可他此刻心事重重,反应迟钝,动作也有气无力,慢了半拍,手停在了半空中。

“那你呢,姬小姐?”华胥激动地反问。“轩辕皇帝对你百般尊敬,万千宠爱,你最后不是也捅他一刀?”

她攥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,白刃深深刺入神女的胸膛,正对心脏。

雷声从屋顶滚过;雨点捶打着纸窗。

玄女露出奇妙的表情。她的眼眶红红的,像是愤怒,又像是极其沮丧,要哭出来似的。她站起身,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,撞翻了自己的椅子。

“畜生,野蛮人。”她轻声说,“呵,也不奇怪,有其母必有其女……”

“哥哥,抓住她!皇帝叫我们把她带回去,不能让她跑掉!”

“可是……”昭明僵硬地把视线转向玄女。“对,对……以帝国的名义,你被捕了,姬萤小姐。”他干巴巴地说着,走上前去。

姬萤虚弱地斜倚着吧台,倔强地瞪视逼近的十常侍,娇丽的脸庞血色尽失,像一只受伤的鸟儿,惹人哀怜。

“你想干什么?凡人!”她竭力鼓起气势。“我可是九天玄女!”

“你是谋害轩辕皇帝的通缉犯。如果有什么要辩驳,回首都再讲不迟。”

“不要碰我……”她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。

“请跟我来。”

“不要碰我!”她喊道,扔下酒杯,纵身飞跃。

一道红色的狂澜呼啸而来,直扑向站住不动的华胥。昭明大叫了一声妹妹的名字,把她抱在怀里,侧身闪躲。天遣玄女席卷过他俩身边,一声巨响,尘雾飞溅,小酒馆的半片墙壁像硬纸板一样被吹飞进外面的雨夜。

姬萤站在缺口的残垣间,从胸口拔出匕首,痛苦地猫着腰。她抬起头,怒容满面。她的脸孔过于精美无瑕,以至于不像人类,一半映照着酒馆内摇曳的灯火,一半隐没进荒山湿淋淋的夜色。好像一尊用月光、潮汐、琴声,以及其他种种莫测的东西堆砌的雕像。

昭明目瞪口呆地望着她,正对上她恶狠狠的目光。

四目交睫之时,狂风挟着雨点涌入。

就像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。

一枚黑色的石子投入昭明的心房,响起空洞洞的回声,来回撞击着潮湿、阴冷的墙壁。

天遣玄女站在明暗之间,仿佛那个九黎女人的身影。

房间里到处都是血,那是父亲的血。

妹妹又惊又怕地缩在一旁,瑟瑟发抖。

幻象转瞬而逝。

红色的女神退入雨夜中,转过身,脚尖点地,像一只巨大的,殷红的火鸟,腾空而起,却在离地一丈高的地方哀鸣一声,蜷缩身体,狼狈地挣扎着落地。她踉踉跄跄地起身飞窜,逃出小镇,又沿着蜿蜒的小径奔向山上,红色的身影不时被闪电照亮。

身边传来物体砰然倒地的声音。

华胥无力地跌坐在地上,气愤还没从她脸上消退,可泪水已经不争气地流下。

“华胥?”他连忙伏下身,抱住她的肩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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